五月,那混乱的一天,直到一行人到了雪线,葵才把艇子减了速,停了下来。

这时,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一束暗栗的长发上。葵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,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束成一股。

走到一口自涌泉的泉眼之后,她又解开了那束好的头发。

哥哥稍稍踮起脚,从空中抓住了葵扔掉的帽子。帽子里衬有一张用两枚曲别针固定着三寸小照片,大概是从一张家族的大全家福上,用花边剪刀裁下来的。

照片上,印着一个最平凡的三口之家。

那口泉水稍稍存留着从地下带上来的温度,在地面上氤氲着雾气,遮住了葵的身体。隔着如同白纱的雾,能稍稍看到她身体的曲线。

哥哥的握着帽子的手攥得更紧了——

——她根本不是什么战士,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,如他的妹妹一样普通。

妹妹从行李里拿出来自己的衣服,走向那团白雾。

在那一个瞬间,兄妹两人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。这个决定并没有影响兄妹两人的命运,不过,这样就又多了一个会伤心的人。

十年前 · 葵的故事

——咔哒。

躲在衣柜里的葵很清楚,那是霰弹枪上膛的声音。

“Kel-tec ShotGun”,简称KSG,70公分不到的长度,载弹14发,是在美国,只需要一千刀就能入手的民用枪械。在这个战场上,这样的玩具有些格格不入。

葵在衣柜里,双臂交叉,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下衣摆。搭着蕾丝吊带的稚嫩肩膀颤抖着,不过她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。

这样的场景,她梦见了无数次。

葵出生在一个右派高层的家里。对于这一点,她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,不如说,她的出身,如同枷锁一般,把她和火药与枪械紧紧绑在一起。

她的父亲,顽固的政客,在政权有分裂的预兆的时候依旧守在他那如堡垒一样的豪宅里。每天还念叨着,只有愚民,才能国泰民安;开化民智,才是一切争端的开始。那个面容并不可亲的男人并非不知道,他,和他的家人不过是政权迭代的棋子。可是,他还是为了不放弃这三代家业,而坚信着那虚假的和平。

葵并不知道父亲究竟是干什么,她并不在意,依旧对“父亲大人”给她留下的“作业”充满了兴趣。不过她能感觉到,在这个渐渐衰退的国家里,她的衣、食、住、行和同龄人并不一样。

手工缝制的真皮的小靴子,葵不清楚扔掉了多少双。从她记事起,废旧衣物的处理就只是交给大宅里一位老佣人。她也不知道,只一双那样的靴子,老佣人就可以在黑市上换来两把旧时苏军的手枪。不过,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。

在她的记忆里,她那时的玩伴对她投来的只有羡慕的目光。不过,现在她明白了,那种眼神,可能是嫉妒,和诅咒。

她在衣柜里轻轻的叹了口气,松开了她紧握的手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上衣,和上衣里面的东西。

屋子里灼烧木材的味道更加的厚重,而叫喊声愈发的弱了下去,好像是佛龛前的蜡烛在风中跳跃着,倔强地燃尽了最后一点光芒。

衣柜门被打开了,打开它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,从他的精气神来看,他身上的血,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;从他的衣着来看,他是左派的人。葵这个六七岁的孩子也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了——战斗已经结束了;左派,杀进了自己的家。

葵无声的举起双手。

“头!是个孩子!”那人对着远处拿着KSG的男人说。

那个男人并没有回头看,对着空气说了一句:“放了,我们不杀孩子。”

“出来!离开这个院子,一直走,不许回头。”

葵爬出了衣柜,但没有按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说的离开这个院子。她有些恍惚,想着——

——啊,果然是像垃圾一样对待我呢;

——老爸说的没错;

——像我这样的垃圾,他们更愿意让我饿死在野地里,也不愿意在我身上浪费一颗子弹。

血液、骨头、肢体、废墟。

火药、枪管、铁皮、钢筋。

够多了,葵看见的够多了——对一个刚刚120公分高的孩子来讲够多了——是时候让它结束了。

“都不许动!”幼女尖利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。

葵从上衣里衬的暗袋里掏出一只伯莱塔手枪,直抵自己的太阳穴。

她能看到有一小部分人用枪瞄准着自己——这是个机会。

屋子里很安静,葵放低了声音,用让所有人能听见的最小限度的音量说:“带我走,让我加入你们,不然我就死在这里。”

没有人说话,不过能听到纵深处有人走过来——是硬底的军靴,看来是他;上钩了。

那个端着KSG的男人走了过来,蹲到了葵的面前。他看到葵拿枪的手的食指是伸直*的,搭在扳机的外侧。

*大部分影视剧里,食指弯曲,钩在扳机上,是错误的持枪方法

“有点意思嘛。不过,我们不要垃圾。”那人用力向后拉了一下KSG的护木,动作干净利落,好像是对葵的威慑一般。葵感觉到自己的脚边落下来一颗还带着余温的鹿弹弹壳。

——啊,又是这个词;

——垃圾、垃圾、垃圾一样;

——听腻了、听烦了、听到了就火大。

葵甩掉了弹匣,左手向后猛拉套筒,右手拇指轻巧地一抵就卸下了套筒。十五秒后,这支伯莱塔变成了零件。

她微微松手,指尖落下一颗子弹。那颗子弹,早就上膛,在葵卸下套筒的时候,取了出来。

“给我一支步枪。”葵的声音依旧很小。

握着KSG的男人向身后伸手,后面的人递给他一只突击步枪。

“HK416。”

“没错。”男人把枪递给葵。

“次级型号,A5。”葵轻轻的吐出一口气,气息并不重。

拉下照门后面的枪栓,是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。

空仓挂机。

——的确啊,他们没有理由相信我。

——就差一步了,就差一步就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了

——集中精力。

卸下来的枪机已经没有了经过保养而形成的细腻手感,明显是一直没有人维护。算了吧,毕竟在这个地方,柴米油盐要比刀枪剑戟走俏得多。

枪机的前侧是像齿轮一样的结构,有一齿略长,刚好可以嵌进固定护木的螺丝帽里。葵像是用扳手一样,用枪机拆开了枪护木。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枪机,右手的无名指只一扳就解开了枪管和活塞组件。连杆上的弹簧已经有些生锈了,难以想象枪的主人都带着它经历了什么。

枪的主人接过了葵扔过来的枪机,还带着她的体温。

“背面有个小孔,上点油进去,还能多用几个月。”

男人把KSG退了膛,倚在刚刚葵藏着的那个衣柜上,左手伸进衣服的口袋里,掏出卷烟和火柴,“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东西。”

葵没有说话,从那个看起来还像是张床的家具上,拽下来一张看起来像珊瑚绒毯子的布料,把卸开的416的零件包了起来。

她的眼睛看着卧室尽头的门。在门的那边,是原来父亲的书房。在那里,她第一次听到父亲讲到,他作为这个国家的右派高管的无奈和恐惧。

不过,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的抱怨了。之后他的父亲开始给她布置“作业”,也就是有关于枪械的各种技能。不过,孩子的手臂实在是太脆弱了——抛去某些点二二口径的怪物不谈——根本禁不起大部分枪支的后坐力。然而,在这个国家,这片土地上,只有枪械才是真正的霸权。这些东西,与其说是为了生活下去而修炼的“技术”,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下去的而撰写的“剧本”。

而且这个“剧本”,一辈子只会演这一次。过去的两年时间里,不断地雕琢自己的技术。磨练着,磨练着,磨练着,磨练着……

磨练着,为了自己全部亲人离去的那一天,自己能够活下来。

这是那个右派的老顽固为了自己的女儿做出的唯一的变通,为了不让她在战争中成为垃圾,为了不让她在自己的敌人那里失去价值。于是,他的女儿,葵,成了一个不过120公分高的战争天才。她可能是这个国家精通枪械最多的人。

如果还有变通的话,就是老顽固给自己女儿留下的嫁妆。

啪——啪、啪!

有节奏的三声枪响惊到了那个男人,他抽着烟走神不过半分钟,根本没有注意到葵是什么时候把她那把小伯莱塔组装起来的。

不过葵的枪口并没有对着任何一个人。男人看到,她的肩膀因为受到后坐力的冲击,现在还在微微颤抖。

被葵射穿的墙壁后面露出了金属板,大概是个保险柜。葵轻轻蹲下,把枪放在了地上,后退了几步。男人把烟头扔了,端起KSG,对着那面墙连打了7发0号鹿弹。三合板做的伪装立刻碎裂开,露出一个50×50cm大小的金属门,门的正面是干净的,没有密码锁之类的东西。

葵仰着头看着男人,没有说话。

那个男人再一次蹲了下来,“你不是我们的俘虏,更不是垃圾;你不过是一个命运稍微惨了一点的女孩罢了。”

葵走到那个门前面,踮脚够到那个门的右上角,那里有个隐蔽的按钮。

一个小小的扬声器发出了声响——“语音密码。”

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这次的深呼吸,不同于之前的,并不是为了欺骗自己,让自己冷静,而是为了压抑住自己的哭腔。

为了活下去,她骗自己,自己只是机器,机器是不会累的,机器是不会厌倦的,机器是没有感情的。这样她才能从5岁那年的生日开始,在父亲的书房里,一遍一遍的了解世界上各种主流枪械的结构,把这些东西刻在脑袋里。

这样,那个女孩才能在她的亲人全都死去的晚上,不被恐惧左右。可是,葵,终究不是机器。

她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,说出了语音密码。

——I’m ALIVE

十年后

哥哥缓过神来的时候,那个可爱的少女已经重新带上了那副深红色的眼镜,桌台上,她的手边放着保养好的“打字机”和一把紧凑型伯莱塔92FS手枪。那把手枪的不锈钢套筒被葵保护的很好,十年的时间过去了,却没有太多的划痕。

“毕竟,那把枪救了自己的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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